天上一轮满月,黑漆漆的走廊,一路延伸,没有光亮。

荀枫再次来到了这个天上一轮满月,月辉却照不进来的地方。

“不要……不要……你不要这样……求求你……”

又是这个声音,荀枫就站在静谧的走廊内,四下张望,但除了黑暗还是黑暗,他什么也瞧不见。他抬头望向天上的满月,这一次,他似乎不那么奇怪那么亮的月辉为什么照不到这个地方了。

然后,他仿佛笃定会有事发生,所以,他没有立刻转身回房,而是静静等待。

终于,似有还无、似远还近的声音陆陆续续传来。

“救命……救命啊……你救救我……”

“救——命——救——命——啊,你——救——救——我——”

有人呼救,紧接着,有婴孩啼哭。

荀枫驻足,月光终于一点一点照了进来,然后,他怪异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离开了走廊,正身处于一间亮若白昼的房间。

一张半人高的窄床,躺着一名女子,她的心口处横了一扇蓝色布帘,她的脸隐在了后边。

直觉告诉他,这是他的妻子。

刚刚他也听到了啼哭,好像是他儿子,对,是好像,因为他依稀记得自己儿子五岁了,不该这么小呢!

“救——命——你——救——救——我——”

一道狰狞的笑声悠悠自远方传来,尖锐、高亢、兴奋、阴冷……

荀枫的眼睛一闭一睁,妻子面前多了一道伟岸的身影。他穿着绿色的衣服,戴着绿色的帽子,背对着他,胳膊一动一动,似乎在做……手术?!

“你走开……走开啊……不要……你这个魔鬼……你走开……”

荀枫一怔,妻子叫那人走开!那人在对他妻子做什么?妻子不是在生孩子吗?他是男人,怎么出现在妻子产房了?

“别逃了,你逃不掉的……”

这声,带着绵延无尽的邪肆和罪恶,像点墨般在空气里层层晕染开来,所过之处繁花败尽、生机枯竭,五颜六色霎那间褪去,只剩单调的灰白,死灰一样的白。

荀枫打了个机灵,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!

内心深处的阴暗被挖掘,他忽而种拿起刀砍人的冲动!

他想逃,可妻子还在这个恶魔手中!

他吞了吞口水,按耐住翻腾的惊惧,大踏上前,一把抓住那人的肩膀,狠狠一扳,那人转过了脸……

他带着绿色口罩,看不清容颜,只余一双眼眸灼灼生辉,细看,却似黄泉路,奈何桥,一线幽冥的光。

荀枫的心咯噔一下,忍住惊惧,问:“你是谁?为什么要杀我妻子?”

那人微微一笑,似引魂花砰然绽放,妖冶,带着死亡的气息,引人颤栗:“他怎么是你妻子?你睁大眼看清楚,她是我妻子!还有,我们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,这个世界充满了罪恶、倾轧、尔虞我诈,我们的家园在另一个地方,那里没有疾病、没有饥饿、没有人性丑陋……嗯,一方净土,你明白吗?”

荀枫大骇:“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?”

那人笑得妖冶:“我说的都是实话,你不信就算了。反正我没有杀她,我是送她去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,随后我也会去,我们一家三口团聚,多好!当然,如果你也想来的话,我可以勉为其难带上你哦——”

言罢,一只巨大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朝他脑门抓了过来……

荀枫陡然从睡梦里惊醒!

刚刚那个梦……太可怕了……世上怎么会有那么神经病、那么偏激的人?没有痛苦的世界?世外桃源吗?世外桃源乃一传说罢了!

而且他还跟他抢玲儿!可恶,玲儿明明是他的妻子,才不会和别的男人有染,一定是他在撒谎,在挑拨自己和玲儿的关系!

平复了越来越急速的呼吸,荀枫捏住眉心,这才发现自己又在凉亭里睡着了。

这段时间和李靖的竞争越发激烈,他好像十多天没睡整觉了,今日回府,路过凉亭实在走不动便停下来歇歇脚,谁料再次睡了过去。

不良睡姿带来的后果就是浑身酸痛,他揉了揉胳膊,倒吸一口凉气,更清醒了几分,睁眼一看,就发现石桌上摆着一壶芳香四溢的花茶,壶口冒着热气,一旁的几样美味可口的小点心:云片糕、枣泥软酥、香芋糯米丸子、红豆马蹄糕,正是他经常从膳房要的糕点,但今天他没要啊。

奇怪,谁放这儿的?

莫非是……王妃?

除了王妃他想不出还有第二人关心他的饮食起居。

他喝了一杯花茶,又吃了一点枣泥软酥、一个香芋糯米丸子,并一块马蹄糕,云片糕没动,略嫌它干,吃饱喝足,精神大好,他伸了伸懒腰,今晚又能开夜车了!

他站起身,心情愉悦地离开了凉亭。

人一走,一道亭亭玉立的倩影便从大树后走出,不是董佳琳,是谁?

董佳琳眉眼含笑地坐在荀枫坐过的石凳上,端起他喝过的茶杯,双颊慢慢变得绯红。

杏儿悄悄地追着董佳琳到此,看到这一幕,眸光霎时一暗!

紫藤院内,水玲珑沐浴完毕,便看着诸葛钰懒洋洋地斜倚在贵妃榻上,青丝如墨,点点晕染他肩头,白色亵衣微敞,露出小麦色的、肌理分明的健硕胸膛,水玲珑的喉头一阵干燥,视线上移又看向他的脸。

他也在看她,似笑非笑,眸光炙热:“洗完了?”

淡淡慵懒,恰似一方春水漾在心间,荡起层层涟漪。

水玲珑微红了脸,故作镇静道:“嗯,洗完了。”

诸葛钰朝她伸出骨节分明,如玉精致的手:“过来。”

很轻很轻的口吻,却莫名地蛊惑人心。

水玲珑想着他隐瞒族里的事不告诉,害她猜来猜去,心里其实有几分火气,可他信誓旦旦今生唯她一妻她又有些窃喜,唉!女人啊!

思虑间,浑然不察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来到了诸葛钰面前,诸葛钰轻轻一拽,她跌进他怀里,一股淡淡幽香织成一张迷情的网,瞬间将她笼罩,她适才发现自己被他蛊惑了:“好热,那个……你放开我。”

“嗯,是好热。”诸葛钰眉梢微挑,又勾起唇角一抹促狭的笑,“所以,脱掉。”

水玲珑的眼睛眨个不停:“哎——你,别这样,孩子们刚睡。”上回的事儿在她心底残留了不少阴影,哥儿连着扑了她好几天,学着诸葛钰亲她的嘴,她不让扑,他转头又扑姐儿……父母在行房时还真得避开孩子,无心地模仿了动作,可真是……叫人哭笑不得。

诸葛钰黑曜石般璀璨的眸子微微一暗,唤来枝繁,语气淡淡,却不容拒绝地道:“把小公子和小小姐抱到乳母房间去。”

枝繁低垂着脑袋不敢看水玲珑坐在诸葛钰腿上的暧昧姿势,硬着头皮将哥儿和姐儿先后抱到了小夏房里。

水玲珑就幽幽地瞪着他!

诸葛钰挑起她下颚,落下一枚轻轻的吻,尔后贴着她软红的唇,说道:“孩子们大了,该和父母分房了,不然,你的心总在孩子们身上,总冷落我。”

水玲珑心头微微发颤,她承认自打有了孩子,便对诸葛钰冷淡了许多,房事远不如之前和谐,有时候做着做着孩子们一哼或一翻身,她便立刻没了情欲。前世她和荀枫就犯了这方面的错,从生了斌儿到斌儿半岁,她几乎不许荀枫碰她,碰了也跟块木头似的,生完清儿又这样,难怪水玲溪那么轻松就爬床成功了。

她知道诸葛钰和荀枫是不一样的的,至少他不贪图权势,也不流连美色,但婚姻需要经营,感情需要滋养,她不能一味耗费他的,却永远吝啬自己的。

孩子们固然好,可总有一天会分离,她可以公平对待,却不该偏爱,要知道,等到孩子或娶或嫁,有了自己的小家,陪她渡过漫漫长夜的自己的丈夫。

水玲珑忍住心底浓浓的不舍,抱歉地笑道:“嗯,明天我们搬回墨荷院,让他们今后都睡自己的屋子。”

早该搬回去了!

诸葛钰满意一笑,一手扣住她后脑勺与她拥吻,一手探入她衣襟。

水玲珑身子一软,倒在了软榻上。

衣衫滑落,帘幕深深,抑制不住的低吟和喘息渐渐加重,直到月牙儿几起几落,懒散挂云端,床上的动静才终于停止。

水玲珑趴在诸葛钰身上,好久没这么酣畅淋漓,她累得快要虚脱,身上被他落下一枚又一枚嫣红的印记。将埋头在他颈间,身子还有着余韵的碎波,水玲珑发出了一声小猫儿般的呜咽。

诸葛钰轻抚着她光滑的脊背,感受到她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,软软似水,他才餍足一笑:“为夫伺候得如何?”

“好。”水玲珑给出了十分中肯的评价。

诸葛钰的眸子一眯,搂着她一转,又将她压在身下,水玲珑一惊,尔后可怜兮兮地望着他:“不行了,妾身无福消受了,爷,明天再宠幸妾身吧。”

诸葛钰哈哈大笑,别的女人扮天真他倍觉膈应,可她这模样他怎么就是越看越可爱呢?在她唇上啵了一个,诸葛钰抱着她去了净房,并命值夜的丫鬟进来换床单。

枝繁和叶茂推门而入,闻着那股子腥甜的气味儿,二人都止不住地上了大红脸,撤下冰蓝色的旧床单,换上一床大红色的,二人尴尬地退了出去。

诸葛钰抱着沐浴完毕的水玲珑回到床上,轻轻地问:“喀什庆的事不是有意瞒着你,我怕你听了闹心。反正我肯定不和上官家联姻,等文鸢走了这事儿也就揭过了。”

男人和女人不一样,男人倾向于把事情解决完了直接宣布结果,女人则喜欢一起分享解决问题的过程。

水玲珑不大明白这个道理,只觉得是诸葛钰自我封闭多年,仍不太习惯与人交流,倒也没总揪着这件事儿不放:“嗯,我知道了。”

闭上眼,打算睡觉:“摸背。”

诸葛钰一下一下轻抚着她脊背,满足她的小小嗜好,又道:“困了吗?不困的话我和说件事儿,关于荀枫的。”

水玲珑氤氲了水汽的眸子忽而睁开:“什么?”

诸葛钰浓眉微微一蹙,不喜欢她为荀枫激动得睡意全无的样子,但想着换好时她一声声“相公”叫得销魂入骨,他又释然:“你记得荀枫给你的木牌,说那上面刻的是杀手的名字的事儿吗?”

水玲珑“嗯”了一声:“记得,你找到杀手了?”对方姓慕容,和南越皇室或许有着不轻的渊源,女帝桑玥的丈夫正是南越曦王慕容拓,就不知……荀枫口中的“杀手”是否和他们有关了。

诸葛钰摇头,表情染了一分肃然:“没有这个人,南越皇室宗亲里没有这号人物,大周不用说了,除了曦王,我没发现慕容姓氏的后人。”

水玲珑眨了眨亮晶晶的眸子:“难道是个化名?”

诸葛钰再次摇头:“另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?”

“什么?”

诸葛钰若有所思道:“荀枫一开始的名字不是‘枫’,而是靖。正因为如此,我们才误以为李靖是改头换面过后的荀枫。‘枫’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,他那时才六七岁?七八岁?为何别的名字不要,非要了一个‘枫’字?”

水玲珑的脑海里闪过一道思绪,用手肘支起身子,定定地看着他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
诸葛钰抬起修长的、如玉精美的手,摸上她桃花般美丽的脸庞:“我的意思是,木牌上的名字,慕容枫,就是荀枫!”

天未亮,诸葛钰起床,没吵醒水玲珑,这大概是她生孩子以来睡得最沉的一次。

枝繁端来洗漱的热水,瞅了一眼睡得香甜的水玲珑,半透明纱幔,隐约可见薄被下若隐若现的粉肩和玲珑别致的曲线,枝繁忙垂下眸子道:“世子爷,奴婢伺候您更衣。”

诸葛钰面无表情道:“不必,你出去。”

枝繁微微一愣,福低了身子轻声道:“是。”

水玲珑是被姐儿的哭声惊醒的,姐儿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她,当即委屈得哭了起来,这一哭,把呼呼大睡的哥儿也吵醒了,哥儿性子随和,往常和谁睡他都没意见,结果,姐儿的负面情绪深深影响了他,他也小脸一皱,附和着姐儿嚎啕大哭……紫藤院再次乱成一团。

水玲珑赶紧穿了衣裳,叫小夏把姐儿抱来,姐儿在怀里吃了足足两刻钟的奶才堪堪止住了眼泪。

但自那后,水玲珑哪怕是去恭房,姐儿也拽着她裙子不撒手了。

用过早膳,水玲珑让枝繁出去了一趟,回来时枝繁的脸色不好看了:“大小姐,二夫人昨晚投湖自尽。”

没有“了”。

水玲珑的笑容冷凝了一分:“现在情况怎么样了?”

枝繁如实作答:“昏迷不醒。”

水玲珑淡淡一笑:“好一招以退为进。”不过她这人记仇,尤其上官虹要对付的人是诸葛钰,她就更加无法饶恕。

拿起桌上的礼物清单,意味深长地笑了笑,“你和钟妈妈去采买,买完了直接送到湘兰院,还有这个。”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卷好的白纸。

枝繁双手接过:“是,奴婢知道了。”

湘兰院内,绪哥儿伏在上官虹的身上泫然大哭:“娘,娘你醒醒啊,你醒醒,行不行?我不和皓哥儿玩了!我也不要留在京城了!我听你的话,回喀什庆!呜呜……你醒醒啊娘……”

乔慧拿出帕子抹了泪,昨天上官虹还把绪阳打得死去活来,瞧瞧,关键时刻护在她跟前的……是绪阳!

甄氏了解了事发经过,吓得不轻,没想到喀什庆有这种内幕,她一直以为二爷稳坐族长之位,子孙代代世袭了呢!竟是小钰啊!不过,上官虹的胆子也忒大了,竟然动了扼杀王府鸿运的念头,对付小钰就对付小钰呗,何必把大家一块儿拉下水?不可原谅!哼!

一念至此,甄氏连假惺惺的抹泪动作都懒得做了。

流风站在床前,看着哭得差点儿悲痛欲绝的儿子,手里的休书迟迟……递不出去!

日暮时分,枝繁和钟妈妈抬着采买齐全的礼物来到了湘兰院,和水玲珑画的卷轴,一并交到了流风的手上。

流风客客气气地道:“有劳钟妈妈带个话,多谢玲珑了!”

钟妈妈笑着福了福身子:“世子妃非常敬重您,像敬重王爷一样,您不必言谢!”

流风笑着点头,叫乔慧送了钟妈妈和枝繁出去,他自己则打开用丝带系好的卷轴,定睛一看,眼底闪动起极强的惊艳!

扭过头,看向哭累了睡在上官虹身侧的儿子,心里天人交战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仿佛是一盏茶的功夫,也仿佛是一个世纪,他终于结束了挣扎,把宽袖里的休书扔到了床上。

翌日,流风和绪阳给老太君磕了头,老太君抱着他大哭了一场,虽然十指伸出总有长短,可这么多年的母子情也不是假的。上官虹的事儿瞒了老太君,老太君只是单纯地哭自己时日无多,恐怕这是最后一次见小儿子。

流风含泪,带着依旧“昏迷”的上官虹和哭成泪人儿的文鸢上了返程的马车。

于妈妈拉下窗帘,摇头苦叹:“小姐呀,这就是命啊,哪怕紫鸢小姐把未婚妻的名额让给了你,你还是没能俘获世子爷的心。”

文鸢撅了撅嘴:“那又怎么样?起码我不用做神使了!”紫鸢那蠢丫头,宁愿做神使也不要来和诸葛钰议亲!做不成族长夫人虽然遗憾,可总比成为神使强多了,她是上官家的女儿,还怕找不到好夫婿么?

这么一想,文鸢觉得自己这一趟没有白来,脸色又重新有了灿灿的笑容!

天晴,燥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