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宫墙根下生出的、不清不白的遗骨,皇帝是绝不允许楚邹再念着陆梨的。

似是听说了讨梅和小翠指去后被他搁置,楚昂面上也不说什么,只隔二天,陆梨便被女官莫名安排去了低级的清洗。所谓的清洗差事,就是每晚戌正宫门下钥后,当宫女们都下了差,就得把各抹布条子、切菜板子或器皿,搬到院当中的大水盆里,大晚上一样样洗净晾干,以备第二天清早各差事上有得干净的用。

楚邹应是知道了,后来在皇帝派来督夜嬷嬷时,那天晚上他就把小翠留了下来。

他的右寝屋门扇紧阖,嬷嬷贴着棂花格子站得像条木桩。支着耳朵听,听见里头似有被褥起伏翻涌的声音,隔天老太监张福差人来问,她也就默默地回了动静。唉,张福欣慰又怅然地点了点头,那厢乾清宫里皇帝听完回禀,容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。

男儿便是如此,不尝不知,尝过了便知花丛中姹紫嫣红无限。那段时间的楚邹都没有笑容,素常一个人冷着脸从宫墙下走进走出。似是经过了头一场身心与执念的破碎,后面的夜里便也自然地叫了讨梅,还给她两个赏赐了不少珠花和头面。

讨梅是在楚邹榻上留宿后的第二天来找的陆梨。

彼时王府婆子刚走,陆梨才要收起水桶子,那余下的水滴便溅到了讨梅镶珍珠的绣花鞋面上。傍晚余晖打照着那颗璀璨的珍珠,衬得她的裙摆鲜亮又好看,一看就知道是主子爷赏下的新花式。

她步履轻盈曼妙,多少天避着陆梨不爱见,那天却对陆梨露了个亮晶晶的笑。

讨梅红着脸呢喃:“难怪梨子你先头那般恋着他,连二皇子恁个痴情你也看不进,实在是我们四爷他……疼起人来真的叫人舍不下。他们还说他幼年哮喘缠身,我怎就一点也招架不住,抚着他的脸整夜都难阖眼儿。”

讨梅来的那天是个傍晚,院子里好几个姐妹都蹲在地上洗衣裳。她言语依旧是一贯的活泛娇矜,一边说着,颈子上的红印子便若隐若现,左也有,右也有。

又从袖子里掏出一缕丝帛,对陆梨道:“昨儿服侍爷时,怎的腰下膈着疼,原在床单下搜出来一条裤子。想着我自个儿也用不着,陆梨你也搬走了,不好继续留着。晌午骨头酸得起不来,这便现在拿来还给你,料子不错,洗洗还能继续穿上。”

说着把那缕丝帛散开,散下来落在地上一看,原是一抹半透明的水粉色印花亵裤。也不知她怎么散的,正中的横档便赫然呈现在众人目下,那布面上分明一圈儿已干涸的露白色痕迹。

宫里头当奴婢的没有谁是傻子,站在妃嫔主子们的屋檐下戳脚子,听久了男人女人的动静即便不尝也晓得了门道。这是女子在美妙时流出的那个什么哩。

未免也出的太多了吧,一个姑娘家家的,还是和自个堂兄弄出来的。一时间宫女们的脸色都各个有些赧。

那当口陆梨已经听说了楚邹最近的变化,晓得他已经应下了谡真王九郡主完颜娇的亲事。癸丑日那天万岁爷在御花园摆了宴,完颜娇想吃远处的糕点果子够不着,是楚邹探手过去给她盛上了。后来完颜娇过桥廊时脚下一崴,楚邹亦在旁边由她扶了下袖子。

那完颜娇虽才十五岁上下,因着在关外长大,个头比中原女子普遍都要高宽些。鹅蛋脸儿,细长眼高鼻梁的,也是别有一番美俏。听说隔天安排去别苑游园时,她走不动路,彼时皇帝看着楚邹,楚邹便拖了她上马,总算环着她骑了一段。

陆梨初听到这些时心里也跟刀剜了一样的,一钝一钝生疼,到这时业已经泰定了。见亵裤丢在地上浸了水,渐渐地透出好看的花纹,她便走过去捡起来:“你说的也对,洗洗还是一块好面料。”

“刷刷刷……”

楚邹在走之前有来找过陆梨。深秋的时令夜里静悄悄,过了戌正局子里便听不见什么动静了,只有刷子摁在硬物上的犀利声响。

陆梨坐在院当中的矮凳上洗蒸笼,抬头便看见门外站着一道墨色影子。她起初没注意,还以为是哪个宫里来取夜宵的奴才,后来看见一直站在那,便好奇地走过去瞧,冷不丁才瞧出来是楚邹。

得有十多天未有见面,楚邹看上去瘦了许多。清颀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老长,英俊的脸庞上目色冷郁,露出一丝欲言又止的渴望。

陆梨立在二道门里有些噤语,本来因为他近日身上弥留的那些味道,心里怨念不想理他。可是看他头上戴着乌纱冠,身穿青蓝色曳撒,为了能见自己一面,打扮得这样辛苦,怎么忍不住又抿嘴“噗嗤”一声轻笑。

那姣好的脸颊上,笑起来嘴角一颗梨涡子,就仿若春花娇绽多么漂亮。楚邹见她笑,原本紧抿的唇线怎的也就蠕了蠕,崩开来一丝弧度。

他以为她必然会怪自己,或是泪目楚楚地怨责他,可她竟是没有,相反还对他笑。

那笑便成了楚邹心中百转千回的暖,激发了他后来的狠、他的隐忍与锲而不舍地夺-权-向上。

那天晚上的两个人,面对面站在凄冷的春花门台阶下。

楚邹有曾不甘心地问过陆梨,楚邹说:“心里还爱着你的爷么?若爷带你走,若爷不曾碰过她们,大后儿可愿随了爷出宫?出了这座皇城,谁也管不了你我做夫妻。”

深秋的夜晚寒凉,寂寥的月光打照在他清健的肩头上,似是漫开一层薄霜。两个人隔着寸许的距离,陆梨记得楚邹看自己的眼睛,是怜恤而坚定的,亦或有痛苦,相反的情-欲却敛淡了。

陆梨才知道他原是隐忍了那么多,也没有碰过别人,心底里是不无心疼的。她想,那时的他应是看她为妹子,更多的是自疚与责任,若她点头,他必会抛之一切带了她走。可她却不能容许他动摇,她还要熬到报完仇。

陆梨就给楚邹撒了一把盐,说:“堂兄妹做夫妻,生下一窝小傻儿吗?爷不嫌弃我还嫌弃呢。爷的光辉在这座皇城里,出了宫,爷就不是陆梨心中威风的爷了。况陆爸爸的仇未报,吴爸爸也在宫里头困着,陆梨若是这样走了,一世心里也不得安宁。爷若真心对我好,便将欠我的仇还了,他日锦秀一死,你我的牵扯也就两清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