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晚上,楚邹和陆梨两个发生了一些不应该。

子午线上的坤宁宫里,和尚与喇嘛彻夜不停地念着经,那低浑的呢呢嘛嘛声徜徉在紫禁城东西六宫的上头,连七月的夜晚也显得不再那么阴气深深。

春禧殿老旧的宫梁下,陆梨对楚邹说:“这宫里嫔妃与皇帝斗,斗穿了斗赢了输了,都逃不脱是个爱。唯女人和女人斗,是沾着嫉妒带着毒的,弑不见刃,剜不见血。江锦秀后宫盛宠四年,到底是从贵妃宫中婢女出身,按说今朝有孕应该扬眉吐气才是。她却这般缩手缩脚,连平素喜好吃个酸辣都自个儿亏待着,这里头必是有玄机,奴婢隔天去探探底儿。”

因见楚邹在草纸上勾画着人名,把户部司务孙经北和郎中郑光耀圈在一处,不禁又提点道:“爷莫把他二个划一块,孙麻子和郑大牙明面上看着和气,内里头可没少互整哩。”

楚邹本在布排着织造上的一圈关系网,眼下朝廷织造上的问题是一大难,逢年末春初六部与内阁算账,总要吵吵嚷嚷上几天没个完。这一条线上,虽然最上头的是户部担着,实则底下太监和官员之间又分着党羽,比如当年织造上那两个进京述职的官员忽然冤死,后来不多时间,便相继又有几个官员被调离原职。想必就是一个党羽倒了,另一帮就适时地挤上去。他须得弄清楚这一连串人的牵扯干系,再从中寻隙打探出当年的原委。当然,那个走掉的小碧伢,他也一定是要去把她找出来的。

闻言便勾唇道:“哦?他二个是户部老一派的官员,那郑大牙平素古板不通,油盐不进;孙麻子此人左右逢源,圆滑不已,两个虽性情相异,却也多年井水不犯河水,怎如何到了你嘴里,却又成暗中没少折腾?”

陆梨打小在四方宫墙下转悠,内廷去多了戾气重,时而就爱往外朝的各办事衙门里钻。倒也近得很,出御膳房大门打左翼门里一跨,下台阶就看到三层汉白玉栏围起的奉天殿。那户部的衙门就在崇楼旁的一排房子里,她没事儿常去溜达。

见楚邹目带促狭地看自己,他并不常笑,笑起来时凤目迷离悠远,时而牙关把唇齿一含,侧脸的线条便仿若刀削玉凿,总是叫她心下悄悄然怜疼又动情。她就偏对他卖弄道:“这殿下就小瞧梨子了,宫里头还没有奴婢没去过的地方。那孙麻子虽然人缘好,可私底下也没少贪污,太监们给他塞银子,他回回照收不误。郑大牙看着不苟言笑清廉刚正,其实心胸狭窄善妒。奴婢头几年就看到他往孙麻子杯子里啐过几回口水。后来年底要提调时,他也悄不愣地参了孙麻子一折子,找书童代写的字。孙麻子不晓得从哪儿知道了,面上仍装做糊涂,回头就也摆了郑麻子一道,没一个省油的灯。”

楚邹听了就好笑,又想起那幼小懵懂乱撞的时光,他把纯真煞在了五岁长跪不起的乾清门,她倒接着他的路子走了,怕不是这宫里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。

他便顿笔,攥住陆梨的指尖问:“竟还有这一出么?倒是什么都瞒不住你,你见着了也不告诉他?”

陆梨说:“奴婢倒是告诉了,可那孙麻子不领情。有一回我垫脚尖儿瞧着,看他杯子里的口水恶心,就叫狗儿把他杯子打翻了。他见我手上拿着弹弓,倒误会我存心捣乱哩,追着我屁股后头骂‘小阉伢崽子没把儿没蛋的,胆子倒是挺大’。后来我瞧见了就也懒得看,归他自个儿喝下去。但爷若是要用他二个,那郑大牙倒是可以,多年苦闷着不得志,忽然得爷给他机会,便为了扬名立万他也会给爷卖力。”

口中说着,忆起那空旷的奉天门场院里,一边牵着狗一边被孙经北棒追的情景,自己忍不住捂嘴笑。

楚邹默默听着,是没想到陆梨有这番心计的。亥正的灯火昏黄,照得她眉目如画仿若绝世出尘,他就把她扯坐在怀里,蹭着她额头道:“西汉《史记.滑稽列传》云,‘国中有大鸟,止王之庭,三年不蜚又不鸣,王知此鸟何也?’王曰:‘此鸟不蜚则已,一蜚冲天;不鸣则已,一鸣惊人。’而今爷竟也养了只大鸟儿,给爷蠢瓜了十年,不知原是个心腹谋臣。”

忽然想到日间父皇同自己所说,便做试探地逗陆梨道:“这后宫前朝都叫你已看透,他日若然爷必须要置妃嫔,那些女子岂不个个都被你收拾了么?”

他下巴清削,笔挺的鼻梁贴着陆梨的额头,薄唇在她的眉间唇瓣轻轻沾染,是那样的温柔和缱绻。但这是个没有人光顾的废宫,他的一切都是低霾,他此时的身边也只有她一个。

陆梨倚着楚邹清逸的肩膀,是没法儿想象他去幸别人的,然后带着其他女子的胭脂味儿来看自己,再容忍别的女子怀上他的骨肉。一辈子,这拨红颜褪去了那拨新的又来。

这后宫里一切恶的根源皆因着嫉妒,嫉妒催生着人心变狠。便连孙皇后那样的柔和心肠,最后也走到了把周雅腹中即将生产的皇八子弄死的一步。而她自己也会因他而嫉妒,比如十岁那年拿弹弓打的小碧伢,她不想变作那样的人生。

陆梨便又清醒过来,嘴硬嗔他道:“狡兔死走狗烹,谋臣都没有好下惨,我可不要做爷的大鸟儿。等他年殿下得了宠爱的妃嫔,爷行行好把宫门一开,我走了断不回头多看那些女人一眼呢。”

这样坚定的语气,毫不犹豫地说要离开。楚邹怕的就是她这个,但知她性情中的不妥协,他便半真半假道:“或如爷替你报完仇,便带你离开这座皇城。你我远走高飞,去个无人认识的地方,爷刻木头养你好么?”

陆梨听了忍俊不禁:“爷好生说笑,天下都晓得你是万岁爷心头一根刺,莫说这五洲四海到处是皇上的锦衣卫与东厂番子,爷出不了京郊几里就得被劝回来。便是果真出了,小九爷可怎么办?他年若是二殿下掌了兵权,小九爷一定被压得十分惨呢。”

眼中在笑,有一瞬间望着烛火下楚邹削俊的脸庞,对他的提议却是心动的。他今日从乾清宫里出来,便一脸的低沉阴郁,彼时晌午宫墙下人多,陆梨也不好打问,此刻猜着怕不是皇帝同他说了什么。一个注定出不了这座深宫的皇子爷。她心底微涌酸涩,却知他舍不下的太多,便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素白的交领。

那纤盈指尖轻抚,怜恤与爱恋不掩,这皇城里疼他的唯有这一个。楚邹本在笑着,被她一席话说毕,目光便沉寂下来。顷刻却又隐匿下心绪,扯唇笑道:“那你便舍得不要你主子爷了?仇不是还没报么,爷不过逗你一逗这就要走要留。”言毕故作坏坏地扯了扯陆梨的手。

陆梨低头一瞧,才看到他把自己按在了他的坏鱼儿上。仲夏的夜晚莫名叫人潮闷,那异物隔着他银蓝缎的袍服使坏,像一只青龙暗涌起伏,顿时羞得她打他:“殿下该挨千刀哩,这时候了还同人玩笑,奴婢该走了。”

挣着身子,眨了眨微湿的眼眶,想要从楚邹的怀里站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