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暖,曾为永平苏家的嫡小姐,二十多年前嫁到邺京卫家,成为卫家二爷的夫人,成亲一年后,生了女儿卫初晗。十年前,卫家惨遭灭门案,卫父带女儿离京奔逃,妻子却被留在邺京,最终陪卫家一同葬送了性命。

沈晔,沈家上一辈排名第五,幼时为当时太子的伴读,成年后从军。在沈家那一辈的子弟中,说不上最出色,却也绝对名列前茅,被人赞一声“文武双成”。十年前先皇薨,沈晔从军中赶回邺京,掌管邺京十万禁军,拥护新皇登基。新皇对这个自幼玩伴的信任,和对相当于自己私军的锦衣卫也差不了多少。巧合的是,邺京十万禁军的头领是沈家老五,锦衣卫最高指挥使是沈家老二,一时间,沈家在京城风华无比。十年前,卫家那桩灭门案,就是沈晔从头到尾主审的。

十年后,在佛光寺一见,卫初晗竟诧异地发现:原本以为已经死了的母亲,又奇迹般的“活”了过来。她不光活了过来,还嫁给了沈晔,生育一子。

自然,在众人的说法中,沈晔的夫人,也卫家并没有什么关系,非要牵扯的话,也不过是沈晔的夫人,与卫初晗的母亲同出一族而已。

旁人认不认出也罢,但是卫初晗,她会认不出自己的母亲吗?

她不是顾诺那样幼小不经事的孩子,她心思重,想得多,她九成九确定,佛光寺一面之缘的那位被沈辰曦称呼为“五婶”的夫人,正是自己的亲生母亲。

她生自己,养自己,却偶一日见面,她变成了另一个人。

一时间,饶是卫初晗认为没什么能撼动自己神经的,也脸色发白,浑身无力。

她总算明白,为什么顾千江说你进了京就知道了。

是了,进了京就知道了。

因为要查当年卫家的案子,再加上她认识沈辰曦,几乎是必然,她一定会想到沈家当年审案的那个人。而查到那个人身上,卫初晗又怎么可能有机会跟一个朝廷命官有交情。查到后来,还是要从女眷这里入手。再到了女眷这里,她必然会见到自己的母亲。

自己的母亲,改头换面成为了另一个人,嫁给了当年经手卫家案子的人。

这一切,绝无可能是巧合。

卫初晗有一个可怕的猜测。

那猜测,让她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仇恨,简直像笑话一样。

如果自己父亲的死,是因为母亲呢?

如果卫家的灭门,是因为母亲呢?

“你、你也别这么悲观,”当卫初晗坐在院前台阶上抱臂发呆时,洛言坐在她旁边,想了许久才能想出一个理由来安慰她,“你娘说不定是被强迫的。当年有隐情呢?”

“隐情……当然是有隐情的啊。”卫初晗露出一个短促又自嘲的笑来,“可是她出身永平名门,卫家是邺京名门,沈家也是数一数二的名门。你说,在邺京,有什么人是值得沈家子弟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野小子一样,强取豪夺,看中一个余孽的妻子,一见钟情,就非要死要活地娶了呢?沈家地位至此,沈五爷会那样做么?”

“……会啊,”洛言镇定说,“你见过谁理智地爱一个人?”

“……”卫初晗比他还淡定,“我师兄顾千江。”

“……”洛言抿了嘴角,扭过了脸。好吧,他不喜欢顾千江,但是——卫初晗说顾千江的爱特别理智,他确实无法反驳。

看小洛那有些受挫的赌气模样,卫初晗失笑,凑过去靠在他怀中,轻叹了口气。

心情好了一点儿。

但其实洛言的多话,并没有让她好受多少。

卫初晗只是本能地喜欢把一切事情往阴谋论那方面去想——

她娘从小对她就是冷冰冰的,她以为是娘性情如此。但如果不是呢?如果是她娘根本就不喜欢她呢?

卫初晴出生后就被送给了小叔,卫初晗以为是她爹和叔父的利益交换。但如果不是呢?如果卫初晴,不是她爹送走的,还是她娘背着她爹送走的呢?

从小娘就几乎住在佛堂,每与爹会面,两人必然争吵,卫初晗只以为她们夫妻不和。但如果不止呢?如果他们的婚姻背后另有缘故呢?

十五岁那年,爹在得知消息后,只带她走,却对娘只字不提,卫初晗以为是娘不愿走,或者爹对娘另有安排,再或者爹顾不了那么多人。但如果不是呢?如果是爹觉得,娘根本就不会出事呢?

洛言那时候住在卫家,极为低调,除了她,很少与其他卫家子弟交流,卫家人知道他的人都很少。后来,卫家就因为收留这个人,谋反的罪名更添确凿。卫初晗以为是敌人狡猾。但如果不是呢?如果是卫家自己有内应呢?

……凭什么卫家所有人都死了,只有娘她活着呢?

她不光活着,她还活得很好!

凭什么爹死了,自己沉睡了,卫初晴半死不活着,只有娘一点事情都没有呢?

她多风光啊,她还嫁给了沈晔!没有人知道她是以前的苏暖!

“如果……你娘……真的……”洛言也是有些纠结,卫家的事情,简直太复杂了啊。报仇,就不能简简单单,杀人夺命这样干脆一点吗?从头到尾,卫初晗的复仇都是围着至亲转。洛言有时候甚至觉得,她比自己可怜的错觉。他犹犹豫豫问,“你……?”

他吭吭哧哧无法说出来的,是,如果你娘就是你的仇人,你要手刃你娘吗?

卫初晗抚面,双肩轻轻颤抖。

知道洛言活着,她感触没这么大;卫初晴死了,她感触也没这么大;顾千江的步步安排,她依然能接受。一路行来,唯有此刻,卫初晗是真的惘然,并悲凉。

某个时候,她突然想到死去的卫初晴。想到卫初晴脸上那嘲讽的笑。

顿时明白。

是了!

顾千江知道的话,那卫初晴也必然知道!

但是卫初晴感触并没有自己这么深。

苏暖是卫初晴的生母,但卫初晴从小被送出去。她的养父养母对她很好,临死前还把她托付给亲生父亲,对她仁至义尽。对苏暖,这个只给了她血脉的亲生母亲,卫初晴这种冷漠凉薄的人,又哪里会有什么深刻的感觉?

某个时候,卫初晗好生羡慕卫初晴。

害你的人,只是一个给了你血脉的人,和是生你养你的母亲,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。

“初晗?”洛言僵硬着手臂,在少女肩上拍了拍。

卫初晗抬起脸,轻声,“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。可我总要见她一面,说个清楚的。”

是啊,总要说个清楚。

如果事情真的是她以为的那样——卫初冷着脸,对自己的母亲,生出了前所未有的仇恨感。

你怎么可以这样?!

你怎么可以这样做?!

当卫初晗与洛言悄悄在邺京打听沈家五夫人的身世时,沈辰曦倒是省了那些迂回的麻烦。他出身锦衣卫,沈晔又是他的五叔,就算有些事情级别不够知道,他的出身,就决定他如果想知道的话,总有办法知道。

当从卫初晗那里听到五婶可能是卫初晗娘的时候,沈辰曦就产生了退缩的想法。

脑海里有个警钟在提醒他!不能往下查了!

再查下去,结果必定不是你想要的那个!

沈辰曦是真的不想去查卫家灭门案了。可是到了这一步,他已经很被动。只有清楚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,他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。

而弄清楚到底发生过什么,对沈辰曦来说,都不用去质问当事人,或者让手下人去偷偷探访,他直接回家一趟就行了。

于是,刚回到邺京,前几天几乎住在北镇抚司的沈辰曦这一日,终于顾了家门。却不是光明正大地顾,而是翻墙回家,偷偷摸摸。

当他翻墙跳进院子里,抬头,便看到一中年姑姑模样的美人站在青草坪的假山旁,手上端着暖炉,正嘴角微抽、搐、一脸无语地看着他。

沈辰曦当即露出璀璨的笑,清朗明亮,让姑姑身后一众年轻侍女的脸刷的就红了,低下头,不敢迎视自家公子那张太好看的脸。而沈辰曦正小声跟嬷嬷打招呼,“灵犀姑姑,见到你真高兴。”

灵犀是他娘安和公主的贴身侍女,他娘嫁给他爹后,安和公主的贴身侍女也都跟着嫁了过来。灵犀年轻时是侍女,后来也不肯嫁人,便梳头做了嬷嬷,就是沈辰曦当面,也要尊敬地叫一声“姑姑”。

灵犀看着他许久,才确认自己没有眼花,这个从外翻墙回家的贵公子,正是已经消失大半年、被公主冷嘲热讽了大半年的自家大公子,沈辰曦。

她有些不知该做什么表情,回家用翻墙的方式,公子真是绝了。

灵犀没有说话,沈辰曦还有话说。他从地上站起来,无所谓地拍去手上的尘土,讨好地跟灵犀小声问,“灵犀姑姑,我爹不在家吧?”

“沈大人上朝还没回来,”灵犀抬头看看天色,“不过现在这个时辰,也不好说了。”

她是诚实回答公子的问题,她身后跟着的一个小侍女,却鼓起勇气,红着小脸、一脸天真地抬头看一眼自己好看得不像话的大公子,“公子是特意回家,跟沈大人请安吗?半年不见,沈大人定然也想念公子你了。”

“呵呵,呵呵呵,请安啊……”沈辰曦干笑两声,突地表情严肃,嘘一指在唇边晃了晃,“别告诉我爹我回来了。”

灵犀看他一眼,没说什么。沈辰曦回京,自家大人定然是知道的。但人家做父亲的都不着急见儿子,儿子还明显在躲爹,她能说什么呢?

灵犀只道,“公主很挂心公子你。”

沈辰曦立即问,“我娘也不在家吧?”

“……”灵犀算对他彻底无语了。沈辰曦这副模样,又是翻墙又是压低声音的,明显就是希望自己爹娘不在家,不想跟自己爹娘碰面啊。

她呵呵一声,“让大公子失望了,公主在府上。”

沈辰曦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对,继续挂着笑,“那就麻烦灵犀姑姑尽量拖着我娘,别让她发现我回来了。”

见灵犀面无表情,沈辰曦姿态摆得更低了,“不是我不想见娘,是我现在诸事缠身,实在不想听她嘲讽我是谁,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她家……”

灵犀眼中带了笑意,轻轻点了下头。沈辰曦望了她两眼,做个拜托的手势,便以极快的身手在众侍女面前消失了。

跟随侍女一脸茫然地问灵犀,“姑姑,真的不告诉公主吗?”

“当然要告诉了,”灵犀淡定自若,抓紧机会训练这批侍女,“记住了,我们是公主的人,只听令于公主,其他人的话,在公主利益前,都应该往后放……”

沈辰曦其实就那么一拜托,碰到灵犀姑姑,他就心中暗道糟,知道自己娘亲很快也会得知自己回来。所以在遇到娘亲前,他得赶紧找自己想要的东西。沈辰曦武功高强,这又是他自己的家,找地方便找得熟门熟路。绕开府上的侍卫们,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,沈辰曦就已经摸进了父亲的书房,开启墙后的暗室,进去找宗卷。

之前说过,他父亲是锦衣卫指挥使,手中多少密宗,是不能见人的。沈辰曦少时看过一些,但并不是全部。沈辰曦的好奇心没那么重,再加上他父亲性情冷冽强势,他跟父亲斗智斗勇多年,也没有占到多少好处。父亲的书房在府上是机关重地,任何人都是退避三舍的。

沈辰曦正是仗着自己武功高强,多年来摸清了一些父亲的习惯,又专门挑了父亲不在府上的时候,才能溜进书房中。

他在密室中快速寻找翻阅宗卷,一本又一本,时间极为紧张。悠缓的,脚步声从外而来,停在了密室口,一个女声凉凉地响起,“你胆子可真够大的。我都不敢来的地方,你还敢偷着来。”

那女声是忽然响起的,沈辰曦因为太熟悉对方的存在,竟在对方都走到门口,才反应过来。猛抬头,便看到门口的美妇,面孔一半藏在暗处,但露出的眉目,却已给人惊艳之美。

沈辰曦松口气,拿着手中宗卷拱了拱手,“娘,半年没见,您变得更美了!”笑着嘀咕一声,“灵犀姑姑的动作可真够快的。”

美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眸子清幽幽的,唇角翘了翘,这个角度看,实与沈辰曦八分相似,“少与我套近乎。说吧,一回来就偷溜进来你爹的书房,你在找什么?不说实话,小心你爹回来,我告诉他。”

沈辰曦收起脸上微谄媚的笑,一脸正色,眸子幽静,郑重道,“我在查一桩案子,事情牵扯甚广,不想父亲与您担忧,这才进京不回来的。请娘帮我掩饰一二!”

对面的妇人怔了怔,收起面上那讽刺的表情。沈辰曦平日总与她嬉皮笑脸地插科打诨,但一旦正经起来,那严肃表情,又每每具有欺骗性,总让妇人一次次狐疑。

“娘,我是真的有要事!真的需要找些资料!”沈辰曦看娘给自己说得蹙起了眉,立刻很上道道,“您放心,找完东西,我会放回原位的,保证不会让爹发现!现在,只请您帮我拖住爹一段时间……我估计他快要回府了。”

他话音才一落,外面就有侍女报,“公主,沈大人回来了。”

妇人与儿子对视许久,在儿子特别正直诚恳的目光中,才道,“好。但愿你别让我失望,真的能瞒住你父亲,不让他发现你来过你书房。若是连累到我……沈辰曦,你小心了。”

沈辰曦赔笑,“放心放心!儿子以后会好好孝敬您的!”

妇人嗤声,“你怎么孝敬我?给我做饭了么?给我扫屋子了吗?还是要给我洗衣裳?”

沈辰曦“呃”一声,“给您找个儿媳妇算不算?”

妇人嗤笑一声,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,是喜还是不喜,总之转身就走了。那漫不经心的态度,让沈辰曦深深怀疑,她过来只是看自己笑话的,根本不是灵犀姑姑口上说的那样挂念自己。

不过,有娘亲那强悍的阻拦父亲的招数,父亲应该不会怀疑什么。自己总是盛了母亲的情,日后……日后,是要还的。

哎,沈辰曦抹把脸,重新将心思沉入书卷中去,一目十行,尽快找自己想知道的答案。

不过也不敢全心全意地放空,只唯恐父亲突然出现在背后,而自己不知。

提心吊胆半刻钟,才找到“刘洛”这个名字上,正要看,忽听到外面的动静。沈辰曦心中一凛,知道这么大的动静,定然是娘给自己的提醒。当即不敢再看,匆匆把东西放回原处,直接从后窗口翻了出去,再次离家,打算明日趁父亲不在时再回来。

而院中,两个侍女正紧跟着前面行走的沈大人,声音一阵咋呼,“大人、大人!公主给您准备的茶,您还没有尝……”

侍女的声音,在男人转过了的幽冷沉静目光中,低了下去。

站在她们身前的中年男子,着一件领口皆红、大面却黑青色的束袖锦衣,眉目清俊,鼻子挺直,唇角淡抿。他已经四十多岁,但身形挺拔如剑,行步如锋,看上去也只有三十多岁。

有的男人,是越老越成熟,越成熟魅力越大。

让人面红耳赤的好看。

指的便是她们面前的这位锦衣卫指挥使,沈宴沈大人。

可是长得再好看的男人,冷眼看人时的那种强大得几乎可以把人吓趴下的气势,也骇得府上诸人不敢与他多说话。由此,饶是公主下令让她们拖住这位大人,在沈大人一个“聒噪”的眼神下,侍女们就没出息地垮下了肩。

沈宴站在书房门口,淡声,“谁进书房了?”

“啊?”侍女强作镇定,“没有啊。公主说您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进出,婢子们一直严格执行的。”

沈宴瞥她们一眼,推门而入。他站在书房门口打量半天,那种沉默,让身后的一众侍女额上快要出了汗、夹袄也湿了一层,简直快要跪下认错,才听到自家大人没什么感情的声音,“下去吧。”

真是如蒙大赦。

众人齐齐松口气,离开。

而沈宴站在门口,目光如电般,从窗到桌到书橱到花架到墙头,七成是沿着沈辰曦进来时活动的路线寻了一遍。若是沈辰曦在场,定然知道自己的行踪压根没有瞒过父亲。作为锦衣卫指挥使,沈宴心机深沉,面上却一点也不显露。

他只是走到墙边,按下机关,当暗室出现在眼前时,他依然没有直接走进去,而是如一开始到书房那般,目光一寸寸,搜寻般在暗室中移动。*不离十,甚至从暗室现在的布置状况,他能判断出是谁进出过这里。

好一会儿,沈宴才走了进去,手探到书架上的厚厚卷宗,取到了手中。

……

在沈辰曦日日与父亲斗智斗勇、试图寻找自己想要卷宗的时候,他终于找到了好的机会。腊月初三,大爷爷生辰,作为小辈,父母都要回沈家去拜寿。沈辰曦这个虽然回京、却一直没有正式报告的人,因为锦衣卫职业的特殊性,去不去沈家,就被人忽视了。随他便了。

沈辰曦几乎是盯着父亲与母亲出的门,才回了家,这次才能完全放下心,在书房找自己想查的资料。

先是认真扫了关于“洛言”的卷宗,心中有了原来如此之想,却也不太意外。毕竟一路与洛言同行,沈辰曦早对洛言调查过很多遍,一些古怪的地方,他早有猜测。卷宗中只是证明了其中一种情况,对沈辰曦的触动并不大。

引起他触动的,还是关于卫家。

这些年,锦衣卫的职务,或多或少有些削减。但沈宴总是有些习惯,将一切掌控在可控制的范围内。所以一般,锦衣卫所中有本帐,沈宴这里,也有本帐。甚至可以说,锦衣卫司所中出现的卷宗,都是指挥使认为无伤大雅、可以出现的卷宗。不能出现的,司所没有,沈宴这里,却很大可能有。

当年五叔负责卫家之事,父亲说锦衣卫没有插手。

事后卫家灭门。

沈辰曦不相信父亲这种沉敛多思的性情,会真的任由事情在自己眼皮下发生,而他一无所知。

再加上,卫初晗说五婶是她娘……沈辰曦也是个心机深的人,第一时间,他就觉察到了最有可能的那种情况。只有那种情况,才会让锦衣卫完全置身事外。

那真是连他也只能苦笑的情况。

沈辰曦希望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,可当在卷宗中,清晰地看到“沈晔”这个名字时,沈辰曦握着卷宗的手微微发白,颤了颤,他淡着脸,合上了卷宗。他靠着墙沉思:难怪……

沈家太老爷过寿,卫初晗与洛言也上门。原本他们这种没有身份的人,是没资格上门的。但卫初晗拿出了当日,沈辰曦送给他二人的令牌。门房一见是沈家三公子的两位朋友,当即不再说什么,恭敬请两位进去。并派小厮去北镇抚司找人,告知三公子他的两位朋友到来,他是不是也该露个面?

卫初晗和洛言很低调。他们上门,本就不是吃酒的。

进了沈家,洛言就与卫初晗分开了。一个放哨,另一个,借助自己的优势混入了女眷中,不动声色地往后院靠近,打听沈家五夫人在何处。

每个见过卫初晗的,毫无疑问,都把她当名门闺秀看待。即使觉得她面生,可在人家通身的气度下,也只会觉得大概自己少见多怪吧。而卫初晗本就无心与她们交谈,对方当然也没有更多的交集好去怀疑她。

就是借着与这些姑娘不断攀谈的机会,卫初晗竟真的混入了五房那边。她听说在这样的日子里,五夫人还不急不缓地在佛堂念经,就直接去佛堂寻人。

这下,卫初晗又扮作是哪位夫人的姑娘,过来寻找五夫人去后院的小姑娘。

今日为给太老爷过寿,人手本来大都派去前面,卫初晗靠着自己的伶牙俐齿,还真的成功骗走了小姑娘们。

推开佛堂门,前一刻还扮作娇蛮小姐、说自己是来找人的卫初晗,便看到了蒲团上跪着的青色背影。

一时间,数年前的记忆涌现。

自小,母亲便像长在佛堂一样。伴随卫初晗长大的,没有母亲的温柔怀抱,而是那冰冷的木鱼声。很长一段时间,因为母亲的冷清,卫初晗很是恨恼那些做和尚的。认为是他们蛊惑了母亲,才让母亲过得像个出家人一样。

而今,笃笃笃不急不缓的木鱼声,又出现了耳边。

卫初晗双目有些怔忡。

侍女出现在了门口,喘着气抱怨,“你到底哪家姑娘,有没有礼貌?哪有找人找到人家里的?快跟我走……”

“我不走,我有话跟她说!”卫初晗不再伪装了,冷着脸挣扎侍女的手。

她敏感地发现跪在佛堂前的那个女人,背影轻轻的僵了一下。

终于,沈家五夫人起了身,回过头,看向她,轻道,“都下去吧。我与这位姑娘一见如故,有些话要说。”

“可是夫人……”

“下去。”

侍女们惊疑地看眼对面而立的妇人和少女,到底点了点头,合上门出去了。

卫初晗没有上前一步,而是就站在门口,冷冷地打量着对面的妇人,“我该叫你什么?沈家五夫人?还是……娘?”

五夫人垂着眼皮,“我不是你娘。”

卫初晗微笑,“是么?你看你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,你敢说你不是吗?”

“我不是你娘。”五夫人再次重复了一遍。

卫初晗目有隐怒之意,声音更冷了,“我听说你是借了我姨母的身份,才重新嫁的人。不光重新嫁了人,我还多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。你现在不肯认我,莫不是怕我破坏你现在的生活,冲出去喊你是我娘?不光毁了你,也毁了你的儿子,连沈家声誉,也要因此受损。”

五夫人低着眼。

卫初晗静静说,“你放心,我不会去大喊你是谁的。我不会认你的。”

她看到对面的五夫人,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。

卫初晗唇角带丝笑,“你不认我,我也不会去认你。你不想要我这个女儿,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母亲。你如今的生活,我根本不想管,我根本不在意。曾经的关系,让我都不知道该对你如何。便是多硬的心肠,能让我对你出手呢?我做不出来。”

她的眼睛看着对方,“你做的出来。我却做不出来。我没有你心狠。没有你们心狠。”

五夫人的睫毛,颤了颤。

卫初晗唇角噙笑,“我今日来,只是想与你说个清楚,做个了断,把我们的关系一刀两断。我只是想让你知道,当你在邺京欢天喜地嫁人的时候,我和父亲,都经历了些什么。我想,从不会有人跟你说这些的。你生性凉薄,也不喜欢我们父女,自然不会去打听这些。”

“可是作为曾经的女儿,我却想让您清楚。”

她看到五夫人的眼睛,轻微的,抬了抬。眼中各种复杂神情流转,嘴巴轻轻哆嗦了两下,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。

卫初晗就用一种平静如水的声音,将事情从离开卫家讲起。

她讲自己与刘洛的毁约,讲自己与父亲一路上的逃亡,也讲他们找到了妹妹卫初晴,之后又是如何磨难,父亲如何死,自己如何死……再是在湖中十年,自己何等的煎熬害怕。又讲卫初晴如何毁掉刘洛,顾千江如何报复卫初晴,自己如何醒来,再如何杀了卫初晴。一个又一个的人死,一次又一次的死里逃生、良心煎熬……

卫初晗竟是没有打什么折磨,从头到尾,清楚明白的,说与对方听。她那冷漠平静的声音,无起伏的语调,却让对方的脸渐渐白下去。

卫初晗垂着眼,眨去睫毛上的泪珠,“我有时候恨父亲,想你一个人在京城怎么办。这十年来,我总是后悔,想我少时不该那么绝强,总与你置气,哪怕你常年冷着脸,我也该多关心关心你,不至于当我悔恨的时候,却没了机会。我常常想你,想父亲……我从来没想过,我与您的再次重逢,会是这般情况。”

“您只要说一声,卫家灭门案与您无关,我就信你。”

五夫人沉默不语。

卫初晗的心,也一点点凉了。

她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对方,轻声,“……原来如此。果真如此。我和父亲受了这么多的苦,他已经死了,我也死了一次,阿洛也回不去了,初晴也不在了,师兄也即将认罪……只有你没事、只有你没事……”

“我现在想,自己真是可怜。”

卫初晗深吸一口气,全身都觉得累。她再也不想看到这个女人,再也不想说什么,而是转身就走。

当她背过身时,听到身后幽凉的声音,“我并不知道你这些年是这样过的……你和你父亲的事,我是第一次听到……你是不是,永远不会原谅我?”

“对,我永远不会原谅你!我绝不原谅你!”卫初晗回头,要花费很大力气,才能控制身体的颤抖,而她已经泪流满面,“我也想你是不知道的。我想你有必要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事,所以我要说给你听。但我绝不原谅你!”

她推门离去。

五夫人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,极缓的,垂下了肩。她伸手盖住脸,一会儿,滴答滴答的水,从指缝间渗出。而她一人坐在孤零零的佛堂中,就那么坐着。

“夫人!”门外侍女先发觉了异样,冲进来,“夫人您怎么了?”

“安和,”五夫人轻声问侍女,“如果你知道,你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和女儿,却可以得到其他一些东西,比如爱情,比如财势。你会这么做吗?”

“怎么可能?”侍女震惊,“那样,岂不太没良心?怎么能对自己的至亲下手?”

“是啊,”五夫人仍然瘫坐在地,喃声,“怎能对自己的至亲下手呢……那时……我怎么就信了他呢,我怎么就疯了……”

“夫人?”侍女安和担忧地看着她面上的泪水。

五夫人却说,“都出去。我身体不适,要与菩萨说说话。”

五夫人喜欢礼佛,这是沈家人都知道的。她要待在佛堂,侍女劝了劝,没劝动,只好照着她说的做。

而五夫人,就那么安静的,在佛堂坐了整整一天。

她其实常想过去,却从没有一刻,像今天看的这么清楚。

少女时,当她还是苏暖时,所思所想,不过是如意郎君。那时,她又怎么料得到,事情被她走到了今天这一步?

她一生两任丈夫。前任是家人逼着给她的,后面的沈晔,才是她的挚爱。

并非横刀夺爱,并非乱中钟情,而是一开始,和苏家大小姐苏暖情投意合的那个人,就是沈晔。

只是沈晔从了军,战场上不知哪里传的假消息,说他死了。苏家自是不愿意嫡小姐为一个未嫁的男人守寡,不顾苏暖的抗拒,将她嫁给了邺京卫家。当时,卫初晗的父亲,也追慕了苏家大小姐许久,心中也爱着这姑娘。可惜苏暖满心都是沈晔,对另一个男人厌恶至极。

可她居然嫁给了自己厌恶的那个人。

命运更可笑的是,嫁人第二天,她就得到了沈晔从战场活着回来的消息。

想要大笑,又想要大哭。

只差一天……只差一天!只差这么一天,她此一生,就与沈晔再无可能呢?

那时年少,苏暖对自己的丈夫带着一腔恨意,那恨意,每每在听到沈晔的消息后,就会到达顶峰。后来,她竟无意与沈晔重逢。

当时的感觉——苏暖只觉得回头面对丈夫时,她更是厌恶到了极点。

为什么嫁的,偏偏是这个他,而不是那个他呢?

少年时的苏暖,任性蠢笨。她认了沈晔,就一心是沈晔。嫁人后,见到沈晔,还会有面红耳赤的少女怀=春般感觉。可她却是怀着丈夫的孩子,这让她更恼怒命运的不公。

那些年,她做了很多错事。到后来,脾性和气、一直忍着她的丈夫,在她把其中一个女儿毫不留情地送出去后,再也忍受不了她的蠢笨。一年年,一日日,丈夫的满腔爱意,早被她的冥顽不灵化得一干二净。

夫妻之间的不合,到达了顶点。

但是再恼丈夫,面对女儿卫初晗,苏暖总是感情复杂的。一方面怨,一方面又爱。这是她的亲生女儿,却不是她想要的、想给那个人生的孩子,苏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女儿。

她就一直这样过着,到女儿一日日长大。原本也以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,可在卫初晗十五六岁时,事情出现了转机。

刘洛出现了。

她知道了刘洛的身世,并无意中,告知了沈晔。

卫家的灭门,是一桩早安排好的祸事。

苏暖对卫家有恼恨,沈晔也有。但苏暖没本事报复卫家,沈晔却有。当他寻到借口,便会做的一点也不手软。

苏暖求他,“放过他!放过小狐……不要伤害他和小狐。放他们父女走,好不好?”

沈晔温和笑,“好。你放心,一个是你丈夫,一个是你的宝贝女儿。我自是不忍心对他们下手的。”

沈晔那样说,在苏暖的忐忑下,也将卫家有难的事提前泄露出去。于是,卫父带着女儿逃了。苏暖松口气,按照沈晔的意思,只要他们离开邺京,卫家灭门案就不会卷到他们头上,他们就能逃得一线生机了。

沈晔宽慰苏暖,“放心阿暖。以他的本事,即便离了京,也能把小狐养得好好的。他们父女不会有事的。只是明面上,为了朝廷不怀疑,我只能上报卫家的人都死了。”

苏暖感激他,“多谢你!”

这些年,苏暖一直相信着他当年的话。

认为他不会对自己的丈夫女儿出手。

可是今天,她才知道,自己被骗了十年。

她才知道,自以为意的心安理得、毫无愧疚,终于装不下去了。

丈夫早就死了,女儿也死了一个,还是被另一个活着的女儿所杀,活着的那个女儿和刘洛走到了一起,顾千江要为老师报仇,毁了自己的一辈子前程……而这一切,都是当年她的一年之错造成的。

有情皆孽,无人不冤。

一开始那是多么美好,走到后来,那又是多么的扭曲。

“我到底……是错了……”

苏暖整整一天,都呆在佛堂中。五爷去了军营,整个院子里,没有能劝得住苏暖的人。而苏暖想着自己的前半生,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般,她这样的清醒。

越是清醒,越是痛苦。